这是第二次与三个女儿的家庭会谈。
我就上次他们一直违避的十五年前的那件事，很缓转地提了出来，谁知这一次妈妈没有再躲避，直接说“那年是三女儿回家......” 在城镇户口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时代，他们有了大女儿之后，就意味着不能生二胎了。那么，他们为何还有老三和老四？二十几年前，这一对夫妇抱着那般执着，一定要去生儿子吗？很多问题在都需要探讨。 女孩的爸爸，在原生家庭众多兄弟姐妹中最小的老幺，他一提起小时候，就喉头哽咽。 他说在上个世纪60年代，因为兄弟姐妹多，经济条件极差就不用说了，最倒霉的是他大哥，因为说了一句政治敏感的话被打成反革命，受了十年牢狱之灾。 从此，这个经济异常困难的家庭，雪上加霜，又背上“反革命”的黑锅。他的几个哥哥与姐姐们，因为反革命家属，就无辜地剥夺上中学的权利， 而他是家中最小的男孩，父母不忍心所有孩子都是小学生，托了关系，将他送到五.七中学读书。他忆起中学生活，又一次哽咽.....以我的年龄能够想象，在政治疯狂的年代，一个反革命的家庭，熬过千夫所指的日月是什么滋味......他稍停之后说：“由于反革命的家庭背景，被同学们排挤打击是家常便饭，整个小学我都没有朋友，还常常被同学欺负，无缘无故的言语歧视，都得忍着....”但上中学之后，他变得异常的防御，只要他人不善，就出拳示威，这样常常招老师的惩罚，多少次因为无法面对惩罚而逃学，但他绝不主动告诉父母，因为只要爸妈知道他在学校被老师批评，回家躲不过挨打的厄运。二哥四哥与姐姐们嫌他不争气，说他有机会上中学还不好好珍惜。唯独三哥比较理解他。因此，在多少个无助与孤独的夜晚，他可以静静地与三哥呆在一起。直到现在，他一说起三哥浑身洋溢着温暖。后来他与妻子结婚，处在物质匮乏80年代，不敢有其他奢望，他仅仅心怀一个朴素的念想，生个儿子吧！好在人前抬得起头。可是，他们非常努力地生了四个女儿，到头来还是没法实现人人都期待的最原始的愿景。这个身躯高大的男人，第一次袒露压在心底几十年的悲愤与痛楚－－哽咽中断断续续道出曾经“四....次想自.....杀”却未遂的真相. 当先生第一次说出四次自杀的秘密时，我既辛酸又好奇，他们结婚三十余年，夫妻难道只在功能层面开展合作，却在心灵深处没有交涉吗？是出于互相体谅避免给对方麻烦？还是他们压根就没有打算彼此交心的习惯与需求？后者对经历十年动乱浩劫的人，保留秘密以期规避风险，也无可厚非。但无论怎样，这对于他们建立夫妻亲密的依恋是有阻碍的，我特别希望与他们深入探讨此类问题。
太太第一次听丈夫怀有自杀念头，坐不住了，她说:“我为了生老二老三老四，在家整整隐藏了15个月，谁能想象我是怎么熬过来的，每一次怀胎十月，就要为是否怀上儿子忧虑十个月，坐针如毯一样的难受，不知有多少回想到自杀....啊”在万般无奈送走四女后，由于思念与愧疚交织压抑得痛不欲生，她把农药都准备好了。一天下午，丈夫因为生意不好对她说话凶了点，她一气之下随手抓起药瓶，当打开瓶盖的时候，二女儿哇地哭叫，惊醒了她，她突然意识到，只有四岁的二女儿，如果自己死了，她和上幼儿园的长女就成为没妈疼的孩子了，她放下农药，抱着女儿，母女两个依偎一起痛哭了很久很久，哭累了，晚饭也没有吃就睡去了.....妈妈说：“丈夫因为哥哥反革命遭遇非难，而我家爸爸在动乱之前的是村支部书记，红卫兵造反开始第一个冲击的就是保守派走资派的村支书，爸爸在横扫牛鬼蛇神运动中，常常头戴着高纸帽，胸前挂着牌子，站在舞台上接受批斗与蹂躏，这种非人待遇与人格侮辱，到现在想起来都毛骨悚然....”可是她家四个兄弟姐妹，在年幼时，一次次看到造反派把爸爸拖出家们，都吓得蒙上眼睛，大气不敢出......从此她们不敢出门，也不敢上学，被迫成为文盲。也因为自己是文盲，后来成为丈夫鄙视的话柄，只要夫妻吵架，他总会说：“跟你这个文盲没法说。”这时她就气不过想到死......
这是一对自幼饱经沧桑、带着严重创伤的夫妻，在“唯身份论”的奇形时代，也只有彼此两者家境相似的人才能链结姻亲关系，她们背负内心的伤痛，艰难地牵手组织家庭，男人靠手艺营生，女人进入街道企业做工，虽然生存无忧，但走进婚姻后，他们希望通过生个儿子来实现政治翻身。这是当初这对曾经长遭遇歧视的、处在社会最底层青年夫妇，迎合"男尊女卑"文化习俗，来改善被压抑的自卑感，实不为过。可是天不逐愿，他们四次生产，四次“失望”，两夫妻暗暗独饮苦酒，每每心里过不去的时刻，都想到以自杀了却余生....三个女儿.听父母的悲惨故事，无不泪流满面，而大女儿却泣不成声，她比妹妹们看见家里发生的事件更多，说至今不会忘记四妹被送走的那个阴沉的傍晚，妈妈哭得死去活来......一家人开始理解妈妈为什么一直肠胃不好，原来弱不禁风的躯体里，承载多次对生男孩的期望与失望、多次骨肉分离的悲哀。我明显地觉得自己的心揪着揪着，就对妈妈说想哭就大声地哭出来，以宣泄郁结在心口惨重的创伤，她终于大声喊出眼泪背后控诉：“我....我又没有做错什么？为什么老天要罚我遭那么多的罪？” 大家都知道，此刻老天都回答不了她的责问。这是特殊背景下强加给他们的罪过，就连出生在80后的女儿们，也无法理解她们的父母为何要遭遇异乎常人的痛苦磨难.... 在漫长的岁月里，父母各自带着创伤应激落下“敏感多疑,谨小慎微”的后遗症，主导着整个家庭生活的风格，比如爸爸特别追求完美，希望孩子们说话做事不要落下把柄，这明显受他大哥因为“言论获罪”的过敏反应。他对女儿们做的每一件事、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加以评价，教导他们如何说如何做更体面，使得他膝下的女孩们无所适从，常常感到达不到他的期望而自卑而愤怒。妈妈呢，她没有养育男孩的经验，心中的女婿几乎是完美的男神模型，当发现青年一个小小的动作不雅，立马推翻对方所有的优点，常常要求处在热恋中的姑娘与男友断交......这些都反应了曾经处在政治漩涡中心的落难者，在反复挣扎无望的经验中，认知与情绪还保留着非此即彼，是非对错“认知绝对化、灾难化”的特征... 尽管父母经历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惨痛，但是，他们缔造的生命却以勃发的姿态无畏地成长，三女儿长得俊俏美丽。当初被一个单身男子抱走养到14岁，回归后上了初中、高中，现在大学毕业，通过考试走上了稳定的职场。虽然，四女儿到现在还没有音讯，我相信只要好心人领养，她也会茁壮成长。大女儿长得白白嫩嫩，漂亮的五官总是展现笑眯眯的姿态，以她特别善解人意的性格努力抚慰母亲的伤痛。二女儿显得壮实，或许父母当初特别希望她是一个男孩，所以，她穿着打扮趋向中性，而父亲对她的关注远远超出其他女儿，说话的内容总是离不开职场与前途.....妈妈呢，对三女儿特别上心，眼睛一直投射在她身上，无时不刻地关注她的电话与外出的动向，这种超出边界的联结，是她补偿女儿打小亏欠的母爱吧！可是让老三感到异常窒息。妈妈一方面不断托亲朋好友给女儿们介绍对象，一方面挑三拣四地设置门槛，阻止女孩们恋情进展.....其中隐藏着自卑与怨愤、不甘与愧疚的矛盾心态，或许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困扰，就日复一日的循环着.....
我们站在局外，看到这个家庭，因为父母的童年创伤，象一股无可阻挡的潜流，在左右着家庭的系统运行，包括他们的认知与观念，不知不觉中向子代传递，还有他们之间情感上缺乏连接，驱使着彼此努力与其中一个女孩结盟，所形成的边界纠缠，需要家庭治疗的介入加以推动分化，尽管他们知道问题积重难返，但要走向何处，在一次次深入细致的探讨中，加以辨识、明确方向，以拓展未来的可能性.......
安迪心理咨询中心 郑丽君 脱稿于2016.9.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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